(宋)杨万里
昭君怨·咏荷上雨
午梦扁舟花底,香满西湖烟水。急雨打篷声,梦初惊。却是池荷跳雨,散了真珠还聚。聚作水银窝,泻清波。
杨万里这位以“活法”描写自然风光取胜的南宋词人,在这首小令中,同样以轻灵奇巧的笔调描绘出梦泛西湖、被雨惊醒之际的情景,写得梦幻似真,意趣横生,由梦到醒,意境如画,表现了作者敏锐捕捉形象的功力和无比热爱生活的志趣。
上阕由“午梦”落笔,写他在中午睡梦之中,驾着一只小船,划行荷花之下,只觉水雾迷濛的西湖处处幽香扑鼻。正在心神陶醉之际,猛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雨点敲打着船篷声,把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扁舟”能够划行于“花底”,小船之小巧轻快、随意游荡,荷花之亭亭玉立、布满西湖,自是不言而喻;既有满湖荷花,当然闻到处处飘香,而小船行于水上,必然看到碧波潋滟、烟笼雾锁的西湖景象。“烟水”空濛,逗引来一阵急雨,似奇也还在理;急雨敲打船篷发出答答响声,以致惊醒词人美梦,尤其顺理成章。我们看他从“午梦”写起,以梦惊收笔,笔笔描画,层层渲染,写得梦境如真似幻,惝恍迷离,有色有香,有形有声,而又丝丝入扣,一笔不漏,展现了有如置身仙境的梦境全过程,字里行间洋溢着对这泛舟西湖之胜境的热爱。结尾一个“惊”字,使词人由梦境回到了现实,梦中的一切美好景象统统消失,不仅表露了留连梦境、遗憾成空的心情,而且自然无痕地开启了下文。
下阕紧承“梦初惊”,由写泛舟西湖、花香雨急的美好梦境,转写梦醒之后观赏池荷跳雨、水珠聚泻的动人现实。
词人被急雨打篷之声惊醒之后,睁眼一看,哪里还有泊舟花下、雨打船篷之境,却只见急雨正敲打着池塘中的荷叶、叶面上雨珠在活蹦乱跳之景。再仔细一看,那一个个雨珠就像一颗颗晶莹玲珑的珍珠,被刚才下的雨点打散,又立即聚拢起来,就这样在荷叶上滚来滚去,不断地向叶心的凹处汇集。词人看得入迷了,继续观赏下去,只见那些不断向一处汇集的珍珠,竟然化成了一窝雪白纯净的水银,压得荷叶再也承受不住了,它们就像一道清澈透明的水波,倾泻到了池塘中。“却是”二字,使梦境向现实自然过渡,表达了词人睡眼乍开又惊又喜的神情。“池荷跳雨”,则与西湖荷花、急雨打篷巧妙勾连,相互照应,暗示那梦境的满湖香气正是“池荷”散发的幽香,那梦境的打篷雨声正是“跳雨”打荷的音响,这就入情入理、细密奇巧地将梦境与实境连成一气,表达了词人即神往梦境而又欣赏胜于梦境的实境之心境。其中一个“跳”字,不仅与上阕的“打”字前呼后应,点明梦境转入实境之关键,而且活画出雨势很急、雨珠猛溅的情态,展示出一个活泼多趣、更加美妙的现实世界。“真珠”,通名珍珠。以珍珠喻雨滴之滚圆、银亮,令人喜爱之极,自很传神;而其散了还聚、聚了还散、再散再聚,汇成一汪水银似的清泉,终至直泻而下,这其间表现出词人敏锐的观察力和入神的如痴如醉的欣赏力,以及善于选取动词、擅长生动设喻以描写变化、捕捉形象的艺术表现力。词人就这样轻巧奇妙地画出了雨打荷叶不断变化的图景,表达了以急雨惊梦之遗憾映衬咏荷上雨之欣喜的畅快心情。
(唐)韩翃
章台柳·寄柳氏
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这是一首寄人的小令。柳氏是韩翃的歌妓,两人感情很好。后来韩翃外出作官,因时局动乱,不敢带眷自随,只好把柳氏暂置京城,约好到任后再接她去。但一连三年都因故失约。于是韩翃就写了这首《章台柳》寄给柳氏。
“章台柳,章台柳”,诗一开篇,便是一个极具感情色彩的复沓。章台本是唐代长安的一条街名,街上“多设妓馆,遍植杨柳。”诗人在这里以“章台柳”来指代柳氏,既是借柳为姓,也是部分地承袭了“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杨花逐水流”这种对妓女的传统偏见,来暗示柳氏的身份。但“章台柳”除了有癫狂轻薄的一面外,还有柔和美丽的一面。这是一个含义复杂的意象。正是这种复杂的含义,加上复沓手法造成的反复咏叹的效果,准确地传达出了诗人在经过三年“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的孤独生活后,对往日情人的那种深沉而复杂的感情。
“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这看似平常的问讯,隐含了诗人由于强烈的思念而产生的担忧。“妾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妓女的命运是不能自主的,更何况在人们的心目中,妓女的品性又是水性杨花、朝秦暮楚。因此诗人才产生了“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的担忧与猜测。然而这两句并不仅仅是一个猜测。对诗人自己来说,隐藏在猜测后面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沉痛。“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诗一开篇,复沓和问句就在深沉的基调上传达出一种强烈的关切。“往日依依今在否?”有的版本写作“颜色青青今在否?”虽然意思不尽相同,但“今在否”三字所传达出的关切之情,却是基本一致的。在这种强烈的关切之后,紧接着做出“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的猜测,于是猜测就带有了感情,带有了诗人既痛苦于可能产生的结果,又无力阻止或改变它这样一种深切的悲哀。但对柳氏来说,这猜测与其说是诗人的痛苦,不如说是诗人对她的一种委婉讽责,一种措辞上委婉但感情上更加尖刻的讽责。诗人的关切、担忧和痛苦,使这一讽责沉重得几乎不堪承受。
那么,这首小令的基本含义究竟是什么呢?是关切与担忧?还是不满与讽责?或者是无可奈何的痛苦的流露?应该说都是,但又都不是,感情本是一个整体,它不是各种孤立成分的堆积,而是不同成分的渗透与融合。这首小令的感情就是如此。因为是呼唤所以是怨艾,因为是关切所以是不满;猜测是委婉的讽责,但若没有感情又何必讽责?……也许,读完全篇后再来吟咏一下篇首的“章台柳,章台柳”,将会更多地体会出一些味道来。
(唐)无名氏
怨回纥·曾闻瀚海使难通
曾闻瀚海使难通,幽闺少妇罢裁缝。缅想边庭征战苦,谁能对镜冶愁容!久戍人将老,须臾变作白头翁。
这是一首思妇的怨情词。丈夫久戍不归,少妇思之既深,长歌当哭。它从一个侧面揭露了战争给人民特别是给妇女带来的痛苦。小词以抒情见长,含蓄而凝重,缠绵而深沉。
“曾闻瀚海使难通,幽闺少妇罢裁缝”两句,借叙事以表现内心活动。“曾(zēng)闻”,即竟闻,怎闻,是惊疑之辞。本来,兵戎相见时的中原与西域,信使难通是常见之事。但对这位少妇来说,却感到不好理解,也不愿朝这方面去理解。但毕竟这是事实,因而她一听说信使难通,便为之一惊!何以如此地惊疑呢?盖因她从丈夫应征戍边之后,即日夜赶制戎装,渴望有一天能送抵行人手中,以表达为妻的一片真情;但是,忽听到边地局势紧张,连皇家信使都难以前往的消息,在感情上就难以接受这严酷现实的打击,与其信其有,毋宁认其无。然而,待她冷静下来之后,就意识到给丈夫的衣物已无法送达他的手中了,因此才无可奈何地停下了手上的针线活。一个“罢”字,写出了少妇中止女红时何等地不情愿,表现出一种心灰意冷的愁情与怨情。
既然连缝制戎装以寄托思念之情的那一点点慰藉都失去了,那么留给少妇的就只剩下了愁思遥想,“缅想边庭征战苦,谁能对镜冶愁容”两句,就是这种思情的心理独白。“缅想”一句,看似泛泛之谈,但若设身处地,即不难想见那少妇如何按照柔弱女子特有的思想逻辑去体味想象中的沙场生活的艰苦——跋山涉水、忍饥挨饿、衣衫褴褛、疆场拼搏、思家盼归等等,她成天价冥思苦想,百无聊赖,哪里还有心思去严妆饰容呢!透过这种心理剖白,可以想象出一个经受战争磨难的憔悴少妇的形象。
眼前已是难耐,日后更不堪设想,“久戍人将老,须臾变作白头翁”两句,是少妇对连年战争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抱怨。“久戍”和“须臾”是两个对立的时间概念,把这样一对时间逆差甚大的词语连用,容纳着少妇和戍卒多少辛酸!也流露出对战争的极度不满,揭露和控诉了战争破坏人民幸福的罪恶。
(宋)范仲淹
御街行·秋日怀旧
纷纷堕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敧,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御街行》也是一首“大笔振迅”之作,从楼居独处、孤眠无寐的见闻感受反映出秋日怀旧的无限苦愁。
上阕描写楼外秋景,依次摹状落叶之声、夜天之色,烘染秋夜的静寂和明朗。“香砌”,即包围在残花香气中的台阶。“寒声”,即落叶之声;叶落知秋,因而带着秋天肃杀的寒意。落叶坠阶,发出轻轻的音响,纷纷而来,于是便觉细碎已极。愁思无眠,听此声声入耳,当然更为恼人。星月光明,所以“天淡”。银河亘天,远接大地,仿佛从天空垂落到了地面。皓月当空,光华皎洁,铺成一片银白世界。生动地描写出星月交辉、夜明如昼的美好景色。写声,精细入微;写色,精美宏大。两相映衬,更富艺术美感。由于“真珠帘卷”,视线无碍,由听而看,联系自然。更妙的是景中有情,蕴含无限伤感。夜静月明,本来容易触发离思;楼空人远,自然更加增添别恨。加之年年如此,情何以堪。离别愈久,离愁愈浓。“今夜”,不是中秋,便应是与故旧有特殊关系的日子。睹景思人,难禁悲怆。“长是人千里”,出语何其平淡,又何其沉痛!
于是转入下阕,直抒怀旧苦愁。先以奇特的想象作情极之语,突兀而来,极写离愁之浓。由形容悲痛至极的“肠断”想到连以酒浇愁一醉方休都不可能,更想到愁情远胜酒力,即使饮酒,也不能消愁解忧;相反,愁情之浓,不等举杯进口,早又悲从中来,把酒都化成泪水了。比起“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来,显得更加凄切,确是“无理而妙”的神来之笔。继而写户内的惨淡景象:残灯将尽,忽明忽暗;寝不安枕,是以斜靠。与上阕之景呼应对照:摆不脱落叶寒声,空对着一天明月。以景表情,情愈深化,“孤眠滋味”的苦况足以扣人心弦。“谙尽”,即充分了解、完全熟悉的意思,其实含有“不惯孤眠,偏惯孤眠;孤眠久惯,依然不惯”的感情经历,把怀旧苦愁表现得极为丰富、深沉。最后收结,更从离情难解抒写苦愁的深固。“都来”,王闿运《绝妙好词》注云:“即算来也”。“此事”,即怀旧心事。不是恨在眉间,就是愁在心上,时刻无法回避,始终不得解脱。以淡语写至情,真切生动,隽永自然,成为脍炙人口的名句。李清照《一剪梅》:“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即从此脱胎,可见范词对后来婉约派词人的影响。
范仲淹是政治家、军事家,也是文学家。“凡词无非言情,即轻艳悲壮,各成其是,总不离吾之性情所在耳。”(《词苑丛谈》)范词“大笔振迅”的特点,正是作为文学家的范仲淹的性情之所在。
(宋)柳永
御街行·前时小饮春庭院
前时小饮春庭院,悔放笙歌散。归来中夜酒醺醺,惹起旧愁无限。虽看坠楼换马,争奈不是鸳鸯伴。朦胧暗想如花面,欲梦还惊断。和衣拥被不成眠,一枕万回千转。惟有画梁,新来双燕,彻曙闻长叹。
这首词是柳永早年“多游狭邪”时的作品,写他游逛妓院归来后的感受和对他所钟情者的痴念。全词一波三折,曲尽其意,有如刘熙载《艺概》所说:“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叙事,有过前人。”
“前时小饮春庭院,悔放笙歌散。”起笔直写在妓院喝酒听歌的情景。“前时”,不久前,说明这是事后回忆之作;“小饮”,小酌,不讲排场的随意喝酒,说明人不多,场面不大;“春庭院”,春意融融的院子,暗指妓院;“放”,使自由;“笙歌”,指代吹笙唱歌的妓女。既然他在妓院喝酒听歌,寻欢作乐,兴尽而让歌妓离去,这“悔”从何来呢?读者心中不由生出了疑念。
“归来中夜酒醺醺,惹起旧愁无限。”原来他夜半从妓院回到住处,酒醉迷离的,倒撩起了对往事的无穷愁思。这似乎是对上句“悔”字缘由所作的答案。但是,既游妓院,为什么又夜半归来?如果一直不放笙歌散,就不会惹起旧愁了吗?“旧愁”又指何而言呢?这一切让读者更加深了疑念,吸引着读者往下看。
“虽看坠楼换马,争奈不是鸳鸯伴。”词意发展至此,方使读者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不中意陪酒伴歌的歌妓啊!她们尽管色艺双绝,无奈不是他所钟情的爱人啊!正因如此,才惹起了“旧愁”,才“悔”歌散归来深感寂寞无伴。“坠楼”,“坠楼人”的省称,指代晋人石崇的爱妾绿珠,《晋书·石崇传》说此女美而艳,善吹笛,孙秀要她,石崇不许,孙秀伪托皇帝命令逮捕石崇,绿珠就坠楼自尽了。“换马”,“换马者”的省称,指代后魏曹彰的美妾,唐人李冗《独异记》说曹彰偶逢骏马,很喜欢,跟马主人说:“予有美妾可换,惟君所选。”马主因指一美妾而换了骏马。“鸳鸯”乃是鸟,雌雄多成对生活在水边,诗文中常用来比喻夫妻。“争奈”,犹言“怎奈”,无奈。词人在这里用像绿珠一类姿质美艳而又多才多艺的歌妓却无奈不是自己的心上人,衬托出他对所钟情者的一往情深,也就更加显出惹起无限旧愁的分量了,从而挑明上面疑念的秘密所在,水到渠成地开启了下文。
“朦胧暗想如花面,欲梦还惊断。”下阕的这个过阕紧承上阕的结句而来,开始正面描写对堪为鸳鸯伴的心上人情深意长的忆念。“朦胧”,既与“酒醺醺”的模糊恍惚的神态前后相扣,又暗暗渲染出月光不明的背景,显示了由“中夜”到夜深的时间推移。“如花面”,即指他那容貌如花的心上人,与“坠楼换马”形成鲜明的对照:一个是“虽看……,争奈不是……”;一个是“暗想”、“欲梦”。情之浅深,悬殊立现,由凝神暗想发展到梦中欲见,心理活动自然奔涌;然而梦还未成又被惊断,则使神思文理顿起波澜。这种委婉曲折的铺叙手法,正显示了柳永词风的特色。
“和衣拥被不成眠,一枕万回千转。”这两句不假雕饰的描述,直把词人梦被惊断后辗转反侧、心绪如麻的情态摹写净尽。你看他一时披起衣服,围着被子,如痴如迷,难以入睡;一时躺到枕上,思绪万千,翻来复去,好梦难成。“和”,连带;“拥”,围着;“万”、“千”均是虚指,极言次数之多。这种淋漓尽致的刻画,把他身子虽睡,心却醒着,为无限旧愁所困扰的心理状态完全显现了出来。
“惟有画梁,新来双燕,彻曙闻长叹。”既然万回千转,彻夜难眠,那么天光已明,总该困极睡去了吧?恰恰相反,词人整个清晨还在长吁短叹。这样写法,已属出人意外;他还要别出心裁,说他一直到天亮都眼睁睁地盯着屋梁上刚飞来的一对燕子,更唤起他对如花面的暗想而长叹;特别令人惊异的,他竟不说自己盯着双燕而长叹,而说双燕似乎听着他一声接一声的叹息而奇怪呢!“惟有”,足见屋无别人,空寂已极;“新来双燕”,既与开头“春”字呼应,又对词人之形单影只进行反衬;“彻曙”,极言由夜至晓、不分昼夜的时间之漫长,实写其惹起的旧愁之无限;更着一“闻”字,以物衬人,实属异想天开的奇笔,把他刻骨铭心的相思之情刻画得无以复加,从而十分精彩地结束了全词。
(宋)王沂孙
更漏子·日衔山
日衔山,山带雪,笛弄晚风残月。湘梦断,楚魂迷,金河秋雁飞。别离心,思忆泪,锦带已伤憔悴。蛩韵急,杵声寒,征衣不用宽。
太阳已经逼近了山头,好像要把一座山吞下去似的,山头的积雪,在落日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的入目。词人面对这苍茫的暮色,心头掀起了无限的凄凉与伤感,而山头之雪,更增添了感情上的寒意。李白的“寒山一带伤心碧”是诗人主观感情的“寒”移给了物,“山带雪”则是客观事物的冷反馈给人。“雪”字给全篇蒙上了一层冷色,定下了低沉伤感的基调。
时间在默默地推移着,太阳下山了,晚风中传来了幽咽的笛声(也许是词人自己在吹奏,以笛声宣泄心中的忧伤)。笛声持续的时间是那么长远,从傍晚一直到“残月”,这意味着听了快一整夜的笛声(或是吹了快一整夜的笛子)。词人被无穷的愁怨困扰着,以致梦断魂迷。“湘梦断,楚魂迷”。像湘君等待湘夫人那样“帝子降兮北渚”的美梦做不成了;像楚襄王的会巫山神女的幻境也找不见了。这两句既表明了词人的因愁而失眠,又暗示了失眠的原因,乃是远客他乡,与妻子不能团聚。
“金河秋雁飞。”上阕的离情,到这里升华而凝固了。从遥远的北方飞来的秋雁,它们都不失时序地南来,而词人何日能归呢?能不令人心头颤抖吗?“金河”,水名,在今内蒙古境内,以代北方。这里如果理解作银河,则是说词人见到淡淡的银河边,掠过一群大雁,触动了他的秋思,亦通。
上阕全是写景,有暮日、寒山、积雪、羌笛、晚风、残月、金河、秋雁,这些景物,构成了一幅游子秋思图,图画的中心则是梦断魂迷,词人巧妙地把此情融于景中,显出委婉含蓄。
如果把上阕的写景比做谜面的话,那么下阕的言情便是谜底了。
“别离心,思忆泪”是全词的主题中心。离别的痛苦,相思的忧伤,把人折磨得消瘦了。“锦带已伤憔悴”,不说人因忧伤而消瘦,却说锦带因忧伤而憔悴,这种手法,古代诗人最常用,如沈约之“草带常应移孔”,秦观的“离别衣带宽”,辛弃疾的“不堪带减腰围”,俯拾即是。而“蛩韵急,杵声寒”,蟋蟀叫得那么急促,捣衣声早已停歇,表示时间已推移到拂晓时分了,既然天色快亮,干脆“征衣不用宽”,不睡算了。不仅不睡,还包含着明天还得踏上征途呢。蛩鸣与杵声,在诗词中乃是秋季的代表物,带有浓厚的凄凉伤感色彩,在这种不愉快的环境气氛中,征衣还不能脱去,是官宦所累?是生活所迫?压抑感是那么强烈。“宽”,具有双关意义,一作动词,脱掉,是说忧伤了整整一个晚上,天亮了,用不着脱衣服去睡,反正还得出发。一作形容词,宽大是说因为离愁别恨而消瘦,用不着宽大的衣服。真是意味深长。
(宋)柳永
凤栖梧·伫依危楼风细细
伫依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也许,经历较丰富的人都体验过与情人分离的痛苦吧。这是一种普遍性的情感,因此千百年来有无数人不倦地歌唱;这又是一种极具个体性的情感,因此诗人们的歌唱才那么丰富多彩。这首小令向我们倾诉了一种什么色彩的离情呢?
他登上高楼,独自依在那儿,也不知呆了多少时候了。迎面的风细细吹来,若有若无。远望天边,一股春天的愁闷静静地、不知不觉地升起,像暮色一样逐渐弥漫开来。夕阳西下,那最后的光辉斜抹在青青的草地上,融化在那如梦似幻的轻烟暮霭之中。这暗暗升起的愁绪,无法对别人诉说,也无人可以诉说,只好默默地凭依栏干,极目远眺。谁能理解他此时此刻心中的滋味呢?
上阕写离情之生。触景生情原是一种普遍的写情方式,可这首词却倒过来写。“望极春愁”,愁怎么能望得见呢?原来,“春愁”是从那“草色烟光残照里”触发出来的。自从楚辞中将“芳芳萋萋”与“王孙游兮不归”联系起来后,草色就成了离情的意象,难怪词人会望草色而动情了。至于“残照”,那更使人联想到时光的流逝、青春的短暂。先说情,再写景,融情入景,以景结情,便渲染出一片感伤的情感氛围。
下阕写离情之重。这袭来的愁怀好折磨人呀,他决计要好好消遣一下了。他要尽量显得那样疏野、狂放,对酒当歌,一醉方休。但是,酒精也没有那么巨大的力量将愁情驱散,勉强装出来的欢乐就像掺了水的酒,淡而无味。这离愁别恨,犹如附体的妖魔、缠身的怨鬼,无计可回避。于是,只觉得衣带一天天宽松起来,人也一天天瘦了。那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不!即使为她形销骨立、面容憔悴也始终不悔。多么坚定不移的语言!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字字千钧,掷地有声,将情感抒发推向了高潮。这是一种多么执着、深沉的感情啊!
综观全词,上阕融情入景,用“细细”、“黯黯”写离情别绪的乍起;下阕直抒胸臆,用坚定语将离情的无法排遣、沉重、深沉表现得淋漓尽致。短短一首小令,写景抒情如此脉络清楚,层次分明,实在使人惊叹。柳郎中真不愧是写情高手。难怪在秦楼楚馆之中,他有那么多的崇拜者,连后代的话本小说也加以大肆渲染,“三言”中即收入一篇《众名姬春风吊柳七》。
(宋)刘克庄
风入松·福清道中
归鞍尚欲小徘徊,逆境难排。人言酒是消忧物,奈病余,孤负金罍。萧瑟捣衣时候,凄凉鼓缶情怀。远林摇落晚风哀,野店犹开。多情唯是灯前影,伴此翁、同去同来。逆旅主人相问,今回老似前回。
这首小令抒写词人在行旅途中的凄凉情怀。上阕以赋体直抒胸中块垒。首句“归鞍尚欲小徘徊”略带隐喻性,它表现词人虽已厌倦官场的倾轧翘盼归去来,但又有所迟疑,想再稍事“徘徊”,试试有无时来运转的机遇。然而“逆境”总归“难排”,于是又想借酒浇愁,但无奈自己刚刚病好,只能停杯罢盏,因而只好空对“金罍”(酒器)。“孤负”(即辜负)二字用得甚妙,它把金罍拟人化,仿佛酒杯是诗人一位消忧的伴侣,如今自己不能受用杯中的“消忧物”,就如同辜负了一位朋友为他解忧的心意,心中觉得非常抱歉。从“归鞍”到“金罍”虽然只有短短五句二十五字,但笔致曲折,极为充分地表现了词人欲归而未归、欲解忧而无以解忧的矛盾复杂情怀,心理层次之多、之深在此可谓得到了曲尽其妙的表达。“萧瑟捣衣时候”二句对上阕来说加强了环境气氛的渲染,赋予其抒情的规定性,对下阕来说给其景物描写做了必要的铺垫,寒砧捣衣是秋风萧索、怀人念远的典型意象,唐人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及“九月寒砧依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之句;“鼓缶”疑为借用《庄子·至乐》中:“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的典故。鼓,击、敲;缶,瓦盆。后人以“鼓盆之戚”为丧妻的代称。词人以“凄凉鼓缶情怀”之句写出他面对凄凉秋景思念亡妻的悲哀……
下阕集中描写旅途的情状见闻,把上阕点出的“萧索”秋景和凄凉情怀进一步加以渲染刻画:远处的树林摇落着片片黄叶,傍晚的秋风更加凄厉地吹刮。在这种凄凉情境中,词人独宿一处野店之中,多情的只有一盏孤灯和他相依相伴,“多情”二字用得尤妙,他以孤灯的多情反衬现实的无情,在这冷酷的人间只有灯影和他“同去同来”,相依为命,这比正面抒写孤独寂寞更加感人,也更有表现力。最后两句旅馆主人相问之语“今回老似前回”之语,点出词人在流离颠沛中日渐衰老,这就使这首描写旅途情怀的小令具有了较深的人生感慨。
(五代)孙光宪
风流子·茅舍槿篱溪曲
茅舍槿篱溪曲,鸡犬自南自北。菰叶长,水葓开,门外春波涨绿。听织,声促。轧轧鸣梭穿屋。
这是一篇田园小词。
作品所展现的,是一幅水乡农村的风俗画。春天的水乡农家,一派宜人景色。一座小茅屋,四周围着密密的槿木(一种落叶灌木)篱笆,小溪弯弯曲曲绕着农家而过,屋外庭院中鸡犬来往觅食,追逐吠叫。溪边多年生长的草菰枝繁叶茂,水葓花开争艳。溪水潺潺,春波荡漾,显现出一派盎然生机。“门外春波涨绿”,“涨绿”二字用得极妙,绿色是充满生机的,“涨绿”不但是写水中岸边绿草之盛,春波之盛,也是写春光之盛。堪称是以形写神之笔。
在这样天然、朴实的农家环境中,屋外充满生机,屋内也是一派忙碌气氛,轧轧的织布穿梭声从屋里传出。“听织,声促,”仅仅四个字,却极其传神。听者伫立窗外仿佛欣赏乐曲一般,凝神倾听着屋内传出的织机声响,好不喜悦惬意。而在急促的机杼声中,又好像传递出织者的高超技艺和饱满的劳作热情。
这首词,作者倾注了全部笔墨来写景,写景的目的是为了写人、写情。在茅屋的外观景色和环境的描绘中,已透露出主人生活的富足和安宁,机杼声促,已透露出主人安居乐业的喜悦心情。作者编织出水乡农家的乐趣,也编织着作者闲适自得心曲。
用朴素的语言,状农村水乡的风物,描绘出农妇勤劳纺织的生活。词风生动、质朴、自然。尤其是在剪红刻翠的“花间”词风风靡之时,孙光宪这首《风流子》却把笔锋触到其他“花间”词人所没有触到的地方,不能不说是一种新的开拓,不失为一枝新的本色花朵。这首词取材选景都有独到之处。景情交融,动静相间,具有浓郁的乡土风味。
(五代)冯延巳
芳草渡·梧桐落
梧桐落,蓼花秋。烟初冷,雨才收。萧条风物正堪愁。人去后,多少恨,在心头。鸿雁远,羌笛怨,渺渺澄江一片。山如黛,月如钩。笙歌散,魂梦断,倚高楼。
这首词抒写了词人在风物萧条的深秋季节一种寥落的情怀。上阕以桐叶落—蓼花飞—烟波冷—雨脚收四组意象句,勾勒出深秋时节的萧条景象。这四组意象的排列,词人颇具匠心。第一、二句由近及远,第三、四句自下而上,词人近观在梧桐叶落之际,远见蓼花飘飞。环顾周围但见烟波渺渺,雨脚初停,阵阵寒意袭人肌肤,使人心头倍感凄冷。这里虽未明见抒情主体的立足点与观察角,但其透视自然景物的着眼点与主观情绪的冷色调已隐现于字里行间。“萧条风物正堪愁”是直吐胸臆之词,“萧条风物”是对前四组意象一个极为准确的概括,而“正堪愁”是客观外界景物所引起的主观情绪的质朴的表达。“人去后,多少恨,在心头”似嫌浅露,然从词意发展来看,确如陈秋帆所说:“与李煜‘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同一凄婉。”(《阳春集笺》)
下阕却写得颇具过阕,“鸿雁远,羌笛怨,渺渺澄江一片。”就是挽回上阕颓势的劲拔之辞。这里词人又捕捉了三组极有意境的意象,而且比前四组意象更具诗意美。此三组意象的安排乃自上而下,对下面几组意象而言是由远及近:词人举首目送南飞的大雁,耳闻哀愁的羌笛声悠悠传来,又远远望见明净的江波映照着皓月清辉,声、光、色、相,在词人的笔下得到全景式的再现。“山如黛,月如钩”更将夜间景色作了油画般的展现:远山在夜幕下变成朦胧的青黛色,在皎洁的镰刀般的新月的映照下益发显得神奇静谧,最后三句方才点明抒情主人公所在的环境和此时的情境:原来词人是在笙歌乐舞罢散之后独自倚着高楼凭栏远眺上述的种种景物,产生了上述的种种感怀。这种倒装式结构在同时代词人的作品中比较少见,它的艺术魅力在于:在欣赏的过程中能够使读者产生卒读其章的悬念。桐—蓼—烟—雨;雁—笛—山—月……词人究竟是在何时何处的何种心境中发出这般缠绵悱恻的情思?欣赏者不由自主地要进行这种由景及情的意念追踪:当卒章“真相大白”之后,又不由得返顾前义进行由情及景的思索回味:原来词人是在“魂梦断”“倚高楼”的情境中观照着外界一切,因而不能不笼上如此浓重强烈的感情色彩。四印斋刻《阳春集序》中说:“周师南侵,国势岌岌,中主既昧本图,汶暗不自强,强邻又鹰瞵而鹗睨之……翁负其才略,不能有所匡救,危苦烦乱之中,郁不自达者,一于词发之。其忧生念乱,意内而言外。”冯延巳的这首《芳草渡》孤凄苍凉,似有一种“言内而意外”的别的寄托,至少可以说是表现了他那个岌岌可危的时代的总体情绪和潜在意识。
(宋)孙洙
河满子·秋怨
怅望浮生急景,凄凉宝瑟余音。楚客多情偏怨别,碧山远水登临。目送连天衰草,夜阑几处疏砧。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孙洙词今传仅两首,都是悲秋怨别之词。这首《秋怨》,调寄《河满子》,亦作《何满子》。据《乐府诗集》引白居易云:“何满子,开元中沧州歌者,临刑进此曲以赎死,竟不得免。”白居易诗云:“世传满子是人名,临就刑时曲始成。一曲四词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宜于表达哀怨之情。
“怅望浮生急景,凄凉宝瑟余音。”据《庄子·刻意》曰:“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故称人生为浮生。“景”同“影”,“急景”者,急促的光阴。“宝瑟”即锦瑟,李商隐诗云:“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后人遂以“锦瑟华年”喻青春时代。这两句一“怅望”,一“凄凉”,道出了人生无常、年华易逝的悲凉之感。“楚客多情偏怨别,碧山远水登临。”时当秋日,本自多情的“楚客”偏又为离别而生怨,登山临水,无处不充满萧条凄楚之气氛。“目送连天衰草,夜阑几处疏砧。”白天目中所见,无非连天衰草;夜阑不寐,只听到远处传来不急不慢、稀稀疏疏的捣衣声,声声使人心碎。
“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常阴。”秋叶由绿变黄,虽无风吹撼,也因衰老凋残而飘落;本该是秋高气爽之时,虽未下雨,却因愁云笼罩而整日阴沉。“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这里,“天若有情天亦老”是引用了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的原句。“摇摇”者,心神不宁之状。《诗·王风·黍离》有云:“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秋叶是这样萧索,秋云是这样阴沉。这老天若也像人一样有情感的话,天也不知衰老成什么样子了。面对此情此景,心中郁积的忧愁怨恨,如何能抑止得住。以往也不是没有过欢乐的日子,可那是早已逝去的往昔,如今想来,犹如一场春梦。梦醒了,依然是愁怨缠身,“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到哪里去追寻那如梦如烟的“旧欢”呢?只有满腔幽怨、无限惆怅。
这首小令题名“秋怨”,句句不离秋意,句句满含怨愁。“怅望”、“凄凉”、“怨别”、“登临”、“衰草”、“疏砧”、“黄叶”、“秋云”、“幽恨”、“惆怅”,加上“天若有情天亦老”,旧欢“无处追寻”,全篇一怨到底,是一首典型的愁怨抒情词。
(宋)晏殊
撼庭秋·别来音信千里
别来音信千里,恨此情难寄。碧纱秋月,梧桐夜雨,几回无寐。楼高目断,天遥云黯,只堪憔悴。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
这首令词写闺中少妇难以排遣的思夫之情。
起二句写思念的缘起。“别来音信千里,恨此情难寄。”原来是分别以后,相隔遥远,音信难通,思念之情,无所寄托。此二句重点在“恨”字。因情无所寄托而生“恨”,足见恩情深笃,同时也暗示思念难以排遣。下面,具体状写“难遣”。
歇拍三句写夜“无寐”。“碧纱”,即碧纱橱,相当于现今的蚊帐。“秋月”,点明时间在秋天的夜晚,跟“无寐”相照应。这句是说,每当秋夜月亮的清辉洒满床头的时候,我辗转反侧,难以入梦。为什么,这都是在思念你啊!天晴如此,天雨又怎么样呢?“梧桐夜雨”,道出了雨夜的相思。此句系化用温庭筠《更漏子》词句:“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这是说,要是夜晚秋雨淅沥,点点滴滴打在梧桐叶上的时候,我就更难以成眠了;那点点滴滴的秋雨,简直不是打在梧桐叶上,分明是打在我的心上。“几回”,表明不是一次,而是多次。多次“无寐”,难道相思还不苦吗?
夜晚如此,白天兴许好些,其实不然。换头三句写的正是这种情景。“楼高”,即高楼。身居高楼,室内空荡荡的,又情不自禁地去凭栏远眺——朝着离人远去的方向深情地眺望,希望能看到丈夫翩然归来。“目断”,暗含望眼欲穿的意思,表明思念之殷。望的结果怎样呢?“天遥云黯”,看到的只是一片遥远的天空和几朵黯淡的浮云。“云黯”,实际是“心黯”,意即很失望。望无所得,天长日久,“衣带渐宽”,徒落得个“憔悴瘦损”。
结拍三句又转写晚上。此时,人已是心力交瘁了,神情因此也恍惚起来。深晚,独自一人坐在华贵的厅堂里,面对摇跃跳动的红蜡烛,它芯子长,火焰短,不断滴淌着蜡油,仿佛在向人垂泪。句首着一“念”字,将人与烛、情与景巧妙地结合了起来。明明是人心里难过,却说蜡烛向人垂泪;明明是人心遥力竭,却说蜡烛“心长焰短”。在这里,人即烛,烛亦人,人烛合一;情即景,景亦情,情景交融。此句虽系化用“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杜牧(《赠别二首》其二)句意,但全不着痕迹,充分表现了晏殊“以翻用成语见长”(李调元《雨村词语》)的本领。
这首词写得含蓄而又蕴藉。两次写夜间相思,一次写白天,很少直白,全都寓情于景,借景言情,只作适当点拨。特别是末三句,移情于景,“情景相副,宛转关生”,十分动人。在结构安排上,也匠心独运,先写夜间,继写白天,而后又复晚上,正是所谓“百结愁肠无昼夜”,有力地表现了“难遣”的主题。
(宋)袁去华
归字谣·目断吾庐小翠微
归!目断吾庐小翠微。斜阳外,白鸟傍山飞。
《归字谣》又称《十六字令》,是小令中最短者。(《竹枝词》虽仅十四字调,实乃两句七言诗之流亚,未得谓正格。)正因字少句简,用以写一时之感触,极为自然,绝无矫揉造作之态。这首小令明白如话,无事堆砌,却传神地表达了词人不愿与统治阶级同流合污、弃官归隐的志趣。
“归!”一字句,最适合抒发“发于心而冲于口”的激情。冲口而出,从肺腑中倾泻出来,简洁明快,斩钉截铁,表示辞官归田的决心已定,毫不犹豫。据《袁宣卿词》注,词人青壮年时曾有建功立业的壮志,但始终只做了“善化知县,又知石首县”一类芝麻小官。境遇颇类当年的陶渊明,所以他的许多篇章中一再地表白:“陶元亮,千载是吾师!”
“目断吾庐小翠微”写归途的喜悦。说归即归,义无返顾,现在已踏上归途。这是诗歌的跳跃性,也写出了词人的归心之迫切。“目断”是极目所望,师法《归去来兮辞》中“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句。久在樊笼,复返自然,欢呼雀跃之态毕现。“家在江南,三径都荒了。何时到(《点绛唇·登郢州城楼》)?”于是“马上催归,枕边唤起”(《满庭芳·八月十六日醴陵作》)已经迫不及待。“吾庐”即我的家园,套用杜甫“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表明词人尚未忘情世事。“小翠微”,以其小巧玲珑,故愈见可爱。同时,与词人两袖清风的清贫身份相符。“翠微”指青翠掩映的山腰幽深处。典出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诗:“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这是一个清幽的所在,是那么的令人神往!词人淳朴自然的生活方式,与陶诗中“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虽不尽吻合,但更见其归真返璞、纯任自然的情趣。
“斜阳外,白鸟傍山飞。”是一幅画,一幅清溪渔隐图。“白鸟”指鸥鸟,《列子·皇帝》:“海上之人有好沤(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往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鸥鸟忘机的典故,比喻纯朴无杂念的人及其无所猜忌的真诚相处,描写超脱尘俗、忘身物外、倾心山水的田园隐居生活。“斜阳”虽暗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喟叹,但和“白鸟”一起构成明快的色彩,足征心情是轻松愉快的。“白鸟傍山飞”是色彩绚丽的画面,青山和“白鸟”相映成趣;而一个“飞”字,使寂静得几乎凝固的图画生机盎然充满诗意。静中有动,景中见情。自由自在、纵情邀游的“白鸟”,正是词人精神上的某种寄托。
这首小令共有二曲,其二云:“归!随分家山有蕨薇。陶元亮,千载是吾师。”似嫌太露,语尽意完。远不及本曲笔起风云,历历如绘。全曲仅十六字,却内涵丰富,耐人寻味,平易中有深致,浅湿中见沉郁,显示了词人的思想深度和艺术功力。
(五代)冯延巳
归字谣·寒山碧
寒山碧,江上何人吹玉笛?扁舟远送潇湘客。芦花千里霜月白。伤心色,来朝便是关山隔。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冯正中(冯延巳字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王国维的这段话准确地道出了冯词艺术风格的特点。所谓“堂庑特大”,系指其意境辽阔宏大、浑厚高远,他的词虽不失五代的绮丽,但既不同于温庭筠的浓艳,也不同于韦庄的缠绵,而是清绮中见妩媚,疏朗中见细腻。这首《归自谣》正是他这一艺术风格的典型体现。
此词首二句就显现了诗境的辽阔杳远。相传为李白所作的《菩萨蛮》有“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之句。太白之作境界已可谓开阔也,而延巳之词劈头就来“寒山碧”三字,更显出词人视野的广阔辽远,仿佛一带凝碧的远山尽落词人的“堂庑”之间。“江上何人吹玉笛?”又从音响角度来创造这一境界的悠远,江上的笛声远远传来,如诉如泣,若隐若现,以“何人”二字设问,更显现出江上不见人、但闻笛音响的空阔境界。晚唐诗人杜牧有“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名句。延巳的“江上何人吹玉笛”很可能是受杜牧“玉人何处教吹箫”的启发而来,但仅此一语便描画出了秋夜水乡的空阔寂寥。“扁舟远送潇湘客”是点题之句,其虽为陈述语,但也孕含着空间距离上的辽阔。“潇湘客”是对飘泊远方的行人的称谓,不一定实指其将远去潇湘,但由此我们便可想见故人此去的迢远路途……
“芦花千里霜月白”,在上阕所勾勒的空阔境界中加添了细腻的一笔,这一笔更加浓重地渲染出深秋月夜的凄凉气氛。“芦花千里”显然是词人在江边送客时所见的景物,白居易《琵琶行》中有“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之句。而“芦花千里”却把诗人目送行舟远去、芦花随着视线一直伸延向天际的情景描画了出来,似比“枫叶荻花秋瑟瑟”,更令人黯然伤怀。“霜月白”三字加得更为绝妙,它把芦花与明月相辉映的景象,也逼真地展现在我们眼前:明月如霜,芦花似雪,月色洒在芦花之上,花光月色益发显得凄冷惨白。因而词人接着以“伤心色”三字加以形容就把景物上所反射的主观意绪和感情色彩豁现无遗。最后一句是词人“超越意识”的表露,他想象明朝便是关山相隔,音容杳然了,这在时间与空间上都推开了宽阔的距离,增加了意境的辽远。同时反衬此时此刻依依惜别和难舍难分的情怀,与杜甫《赠卫八处士》的结尾“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异曲同工了。
(宋)张舜民
卖花声·题岳阳楼
木叶下君山,空水漫漫。十分斟酒敛芳颜。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醉袖扶危栏,天淡云闲。何人此路得生还?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
张舜民,字云叟,别号浮休居士,历任谏官、吏部侍郎等。元丰六年(1083),词人被贬往郴州,途经岳阳楼,登临凭吊古迹,写下这首小令。
上阕前两句写词人登临远望所见的山水气象。起笔即化用屈原《九歌·湘夫人》“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句,其中或隐含着引屈原为同调的用意。洞庭湖“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词人左迁至此,触景生情,心事浩茫,犹如这浩浩荡荡的洞庭湖水一样。接写楼中近景,歌女殷勤劝酒,然后正色危坐,拟歌助兴,词人却连忙劝止:我并不是西出渭城的客人,还是别唱送别的《阳关》曲吧。词人只怕听了《阳关》送别之曲,会勾起乡思,触动愁怀。这种写法,更反衬出词人极度的忧苦。
下阕头两句写词人步出室外,倚栏远眺,只见碧空万里,白云闲荡,全不理会词人的忧虑愁苦。一淡一闲,便把醉字烘托出来,使人可以意会到词人此时的心境。“何人此路得生还”一句,兀然一问,如堤决闸崩,词人的忧苦、怨愤一泻而出,无法抑止,与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中“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二句意味略同。后两句化用白居易《岳阳楼》诗:“春岸绿时连梦泽,夕波红处近长安”之句,表现了词人对故居旧乡的深切思念和恋恋不舍之情。
这首小令上下阕皆于开首以写景引出词人内心的忧怨,表现手法十分含蓄委婉。词人无一字直说自己对故土的怀念,却通过“休唱《阳关》”“应是长安”这样的暗示,倾吐自己的思情愤怨。这首小令的好处主要在此。
(宋)李清照
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这首词是词人绍兴五年(1135)暮春,避难金华时所作。此年,作者52岁。暮春三月,春景尚好,但她心中那山河之痛、悼亡之苦,怎么也无法排遣!词中所反映的国破家亡、物是人非的巨大悲愁,近千年来,深深地叩动着无数读者的心弦。
上阕写欲语先泪,其悲难诉。
“风住尘香花已尽,”首句突起,点明时令,切入主题。这种写法,论词者称之为“扫处即生”法(见谭献《复堂词话》评欧阳修《采桑子》语),即“扫”去对风骤花落过程的正面描写,突出了春去后香花“零落成泥碾作尘”之悲惨结局。如此入笔,不仅言简意丰,扩大了词的容量,使读者通过想象,补充出风狂花飘带给词人之凄苦;而且由此凄景引出了愁人,触发出物是人非事休的深沉痛苦。“日晚倦梳头”,平接上句,以妇女日不可少的晨妆被略这一生活细节,深刻地反映了丈夫赵明诚去世后,词人已无“悦己者”可“容”的孀居之恨。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在一、二句含蓄的基础上,三、四句忽转入直写。直陈自己心中的无限愁苦,皆源自“人非事事休”。此句括尽了她南渡后的整个坎坷不幸:国破后的颠沛流离,丈夫的不幸早逝,所藏金石图书的丢失,“颁金”通敌之政治诬陷,“改嫁”谣言之人格中伤……此类“人”,此类“事”,词人如何忍受得了!面对往昔未改的自然景物,怎不触景伤情,欲吐心中苦衷!然而,欲说无从起,欲诉无人听,只好以泪代语,倾泻悲愁。此片所写,颇与词人早期所写的《凤凰台上忆吹箫》中的“起来慵自梳头”,“多少事,欲说还休”等句相似。但那反映的仅是她与丈夫暂离之苦,所以无“泪”;此词却写的是夫妇永别之恨,又兼国亡之痛,深浅迥别,不可同日而语。
下阕写舟轻愁重,其愁难载。
上阕写在家欲语无人听之苦,下阕一个“闻说”,笔锋一转,把自己的思绪转向了金华的风景名胜之地——双溪。意欲前往探寻春色,排遣凄楚。“春尚好”,反承上阕“花已尽”。既然如此,打算“泛轻舟”的想法即在情理之中。词人早年喜爱游山玩水,《念奴娇》词中所写的“多少游春意”,即属明证。然而,时过境迁,昔欢今愁。人尚未成行,便被一个“只恐”彻底否定!“闻说”,未被证实;“也拟”,亦成泡影。原因何在?因为此时此刻词人的愁苦太多太重,“只恐”那双溪上的舴艋小舟难以载动!
纵观李词,有不少处写到“愁”,其原因,一是她生长在宋代理学家变本加厉地提倡以封建礼教禁锢女性的时代,她的才华、抱负难以伸展;一是南渡之后,她遭遇了山河破碎、家破人亡的巨大不幸。所以,“闲愁”、“浓愁”、“怎一个愁字了得”……充满了词篇!然而,这些“愁”都是直写。“载不动许多愁”,却通过夸张性的比拟,把抽象的“愁”,比拟成具体的、船儿载不动的东西,使人形象地感受到“愁”的分量。船载不动,一个“人比黄花瘦”的弱女子,如何承受得了!诚然,以舟载愁,并非李清照首创。苏轼《虞美人》中就有“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张元干《谒金门》中也有“艇子相呼相语;载取暮愁归去”。但是,李清照却能创新,反其意而用之:你写“能载”,我偏写“载不动”。李清照的写法,不仅承前创新,而且下启后世词曲创作。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云:“休问离愁轻重,向个马儿上驮也驮不动。”王实甫《西厢记》云:“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其中把离愁、烦恼比拟为马驮不动、车载不起之物,正是李词舟载不动的脱化之笔。然而,仔细琢磨,人们就会感到,董、王之笔只是师承而已;从创新角度看,却远远比不上李清照。